很多人终其一生, 可能都不曾经历过躺在手术台上这件事。 我的经验是, 自被抬上手术推车起, 除了自我宽慰, 什么事都左右不了。 即使表面上谈笑风生, 其实内心说不上有多少龙卷风在摧枯拉朽。 有病友说, 与其局部麻醉不如全麻, 被推出去睡一觉再被推回来而已。 而局麻, 就能清楚自己被人割、钻、钉、缝, 虽没有痛感, 但触感却是一丝不落地钻入脑中的, 在这当口儿, 触感能很神奇地幻化成痛感,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不断呐喊着: 疼、疼、疼! 我的手术就是下半身局部麻醉, 反穿病号服,露出脊背, 在手术台上侧躺并蜷缩身体, 让身体呈弓型, 这个姿势便于麻醉师从脊椎注射麻药。 麻醉师跟我说会有一点疼, 我感受到了, 但这其实不算什么, 不能想一根针会透着你的脊柱扎了进去, 凡事就怕这样, 明明心里抖个不停却还忍不住去想所有细节。 那是多大的针筒、多粗的针头? 先要穿过皮肤、之后是一层薄薄的脂肪、透过肌肉、遇到筋膜的阻挡稍有停顿却还是长驱刺入,最后到达脊柱内,麻药缓缓注入。再过一会儿,腿有发热的感觉,遂失去知觉。 以上真是一点儿都不科学, 也无趣, 高中学的生物都随风而去了。 专业人士的感觉应该是这样的: “打局麻,涨涨的感觉,局麻完全浸润后,后面就一点不疼了。感觉有点顶的上,能清楚的体会到那种一步一步层次递进的感觉。我竟还能在心里想解剖层次,棘上韧带、棘间韧带、黄韧带……” 如果是别人正躺在手术台上, 我可能会说, 这是一次动画片般的麻醉药的历险之旅, 它通过重重险阻最终抵达终点完成使命。 可惜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是我, 而我的心情一点都有趣不起来。 麻醉师会最后跟患者确认, 是否要加镇痛泵, 因为是自费项目。 我说我怕疼,我要加, 后来结账的时候才知道镇痛泵380元, 跟上万元的诊疗费相比真是九牛一毛, 但没想到这东西要插在我的椎管里3天。 每天吊着四四方方的镇痛泵, 脊柱上还别着个针头, 感觉是身背一颗炸弹, 任何动作都小心翼翼, 生怕碰了针头,伤了脊椎神经, 导致下肢瘫痪, 我这种无知果然可怕。 无论怎样, 镇痛泵确实发挥了作用, 我亲见一位做了跟腱手术但没用镇痛泵的男人疼得叫唤了一宿, 人啊,到了医院里就要认怂! 我是全身上下只露着一张脸被推进手术室的, 切实地体会到了电视剧里的那种视角, 眼前只有天花板在不断地后退, 唯一陪伴我的是推车的护士。 手术室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 空荡荡的,零散地摆放着仪器, 光线昏暗、也不知道有多少大夫和护士, 手术器具在金属托盘里碰撞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心头泛起阵阵寒意。 最开始大夫反复摸了几回我的患处, 估计是等着调节好自己的呼吸节奏, 再稳稳地下刀。 可笑的是, 麻醉师忽然极不自然地跟我聊天, 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子, 这是在分散我的注意力啊, 好让大夫动刀, 真是太小瞧我这中年男人的智商了。 当时我特想回头说一句:动手了吧? 但终究没说出口, 因为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在做局部麻醉手术时,有些病人过于紧张或是对疼痛太敏感出现呼吸急促,引发呼吸性碱中毒。呼吸性碱中毒简单地说就是呼吸过快、过度换气。” 我之所以懂得这个, 是因为蛋妈曾突然犯晕、手抽筋、呼吸急促, 我背她到301医院看急诊, 大夫就是拿一张面巾纸覆在蛋妈脸上, 让她放慢呼吸, 否则容易导致“呼吸性碱中毒”。 自此我就得了这么个专业知识, 没想到如今却用上了。 我尽量说服自己不要害怕, 反正麻药已经起作用了, 鼻子紧贴床单,放慢呼吸, 整个人才逐渐放松, 但呼吸节奏始终不是正常的, 都是长吸气长呼气。 麻醉师错以为我是睡着了, 手术结束后叫着我: “哎,小伙子,醒醒,别睡了!”。 在手术台上能睡着, 这得多大的心啊? 大叔,你没瞧着我都吓得冒虚汗了么! 此时此地,挨刀是躲不过的。 这第一刀,必定是完美的一刀, 破皮而入,深浅适中。 鲜血横流免不了的, 于是旁边的护士要赶紧止血…… 我心里假想着我的整个手术进程。 一刀、两刀、三刀、又一刀…… 所有的数字都是凭着触感得来的, 越到后来,越数不清。 后来,大夫有点像在纳鞋底, 用一根棒针连着粗线把我断了的跟腱连起来, 但我的跟腱实在是又厚又韧, 就像我们平时穿的牛筋底的皮鞋一样, 费了他们好大的劲儿,又拉又拽, 我后脚跟的皮都被扯皱了。 不得不说,我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以上就是我趴在手术台上能想到的, 而实际发生的可能完全不同。 实际情况也许是这样的: 大夫一刀下去,并没有出多少血, 按他的说法, “现在手术技术进步了, 仅需要划开一个两公分多的口子, 不像过去刀口特别长。” 可我还是弄不清2公分的概念, 为什么不用厘米作单位? 于是,我又忍不住瞎想, 从我的脚后跟起算, 2公分的口子能到我的小腿肚子哪里? 公分这个单位从没像如今这样对我有意义。 当一个人被固定在手术台上, 俯身趴着, 下半身肢体被麻醉, 且有不知道多少个医生在身后鼓捣着, 唯一可做的,也只是瞎想了。 我想, 再过半个月就该交党费了, 儿时小镇上的田间小径变了模样再找不到去河边的路了, 小学同学张少铮累倒在办公室得了脑淤血不知现在怎么样, 秋天的藏南地区应该美景如画啊, 这个暑假是不能带孩子出去玩了, 高圆圆和贾静雯都很好看…… 偶尔, 我能听到大夫们在小声交流, 但又听不真亮儿, 直到最后主刀大夫都没跟我说话, 我也不知道谁给我做的手术, 只是听着声音年轻。 我内心深处是渴望他们跟我说一句, “别担心,手术非常成功”的。 电视里不都这么演么? 剧情一般是: 大夫走出手术室,摘下口罩,长出一口气, 对病人家属说,请放心,手术很顺利。 这时候, 病人家属定要上前紧紧握住大夫的手, 激动地说,太感谢您了,太感谢您了! 实际我听到主刀大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下面还有一台手术,中午咱们先别吃饭了,先把手术做了,我这一上午还一口水都没喝呢。” “我也喝不上水啊”,另一个大夫跟着答道。 跟腱修复这种小手术, 对于这些大夫而言就是最日常的工作。 就像我每天上班摆弄文字一样平常,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动的是手术刀。 最后, 我能感到有人在给我缝合伤口, 一针一线、穿梭往复, 怎么缝了这么久? 我的伤口到底有多长? 我心里泛着嘀咕。 脑海中浮现出了衣服拉链的画面, 伤口是不是就应该这么缝合? 我见过大学同学小臂骨折手术后留下的伤疤, 就有点像大大的拉链, 触目惊心。 男人们可能都做过这样的春梦: 有天能遇着位姑娘, 来一场刻骨铭心的亲密接触。 如今我便遂了愿, 果真有异性在我小腿上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痕, 虽然我看不见她的容貌, 但希望她是个春风般和煦的人儿。 帮我缝着刀口, 好似刺绣,温柔都在针线间。 历经2个小时, 我像来时一样, 捂得严严实实地被推出了手术室, 区别在于送进去的时候我是个残次品, 推出来的时候我是个修复品, 我知道自己再不是个原装的了。 上大学的时候, 寝室老五跟我说过: “做过手术的人就是跟正常人不一样。” 当时我不置可否, 现在按他当年的思路, 我如今也不是个正常人了。 所以, 没做过手术的人啊,你们都得让着我! (完) 2019年6月24日 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