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住院病房就像个戏剧舞台,各式人等匆匆而来,短暂出场,抽身而去。万幸的是,我住的医院是一家骨科专科医院,尽管来的时候都是各种骨断筋折,起码都还能鲜活着出院。 我的病房有6张床,加上陪护的家属,基本维持在8人的日常入住状态。 第一天被推进来的时候,我人是术后状态,平躺6小时,就知道病房里人多、闷热。应该是北京2019年以来最闷热的一天,整个人的后背和屁股下面都被汗沤着,难受至极。我就闭着眼,听有人提议开空调,从而知道屋里有人还穿着秋裤。 3号床来自新疆和田的杨警察 54岁来自新疆的杨警察,有一口浓重的新疆口音,特别像陈佩斯演绎的春晚卖羊肉串的。一年半前来北京出差,晚上跑步,摔了一跤骨裂了,在这边做的手术,嵌入了一块钢板。最近他觉得还算年轻,而且身体里有钢板也不舒服,所以决定取出来。咨询了新疆本地的医院,被告知最好来当初安装钢板的医院取出来,因为医疗器械的螺丝规格可能不太一样,怕拧不下来。所以杨叔还是飞来北京了。 当初安装钢板的手术用时1小时多,拆钢板却用了4个多小时。可能1年多来,钢板和螺丝都跟肉长一块去了,这次是又生生地给它们剥开了。 杨叔说,因为手术时间过长,后来麻药开始失效,他都感觉到疼了,大夫又给他补了一针麻药。最后抽钢板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人都快被从手术台上拽下来了。 杨叔有烟瘾,经常趁护士不在偷摸地抽根烟。护士过来闻到烟味儿,总会大声滴说,“病房不能抽烟!” 杨叔说,新疆的医患关系很好。维族人信奉生死有命。如果人送进医院治好了,就会夸医生的医术高明;而一旦人死了,只会觉得是上天让这个人走了,所以根本不会有医闹一说,基本上医院赔个2-3万就了事了。他朋友就有胆子大在新疆开私人医院的,遇到需要开颅的病号都照接不误,换作其他地区的私人医院估计都直接转院了。 杨叔的儿子现在在京工作,有一天他还专门让他儿子跑到新疆办事处给他买了两个新疆大列巴和一份手抓饭。今早他给我们分了好大一块面包,真的好吃。跟哈尔滨买的俄罗斯大列巴不一样,新疆的馅料特足,大把的核桃仁和葡萄干。 杨叔给我们讲他家乡和田的羊肉最好吃,因为羊是吃河滩上含有碱性的植物长大的。一点儿都不膻,肥肉都特别香。外地朋友过来,他都请他们吃羊肉,而所有人吃完都会惊叹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羊肉! 新疆除了手抓饭,拉面也好吃。拉面不能总吃,否则特别容易胖肚子,但时间长了不吃,人会馋的。他的孩子每次从北京回新疆,下飞机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去面馆吃一碗拉面。 这让我想起了《舌尖上的中国》常提到的,这就是家的味道。 4号床来自北京的小孩朱某某 小朱是北京孩子,跟我一样是跟腱断裂,但人家是打篮球废的,说起来怎么都比我跳大绳断得好听得多。 这孩子本来是第一时间去的积水潭医院,但院方觉得手术太小,委婉地建议他们到别家医院看看,所以才来的丰盛医院。 一大家子人都来看他,包括他的小女朋友周末也过来陪伴。最有意思的是,医生让他换裤子,他让自己妈回避,却让女朋友给换裤衩,还一边紧着说“不许拍照发朋友圈”啊。 跟他交流病情的时候,他问我疼么?因为是术后第一天,麻药的劲儿没过,我说一点都不疼啊。把他羡慕坏了,因为他手术后当晚非常疼,就盯着病房的天花板一整晚。 他把原因归结于没自费花380元买止痛泵。后来他就跟他妈妈说,“我为了省点钱,没加止痛泵,疼了我一晚上。你能把我省下来的钱给我折现么,我想买双篮球鞋。” 这孩子太逗了。我就听他跟女朋友念叨,这次生病导致他没能参加周日朋友的婚礼,还错过了一场演唱会…我心说,心可太大了! 这是个典型的被家里人宠着的男孩。从来都是家里人给送饭送汤,没见他吃过医院的病号饭。周日早晨他妈给他送来早餐,他就在手机上规划路线告诉他妈怎么走去给他买午饭。 要先坐公交车到某某站,下车后找某某饭店,买他家的牛肉、牛蹄筋和火烧。最后坐公交车来给他送午餐。 换作是我,是绝不会让父母这么折腾给我送饭的,更别提还按图索骥地去买什么牛蹄筋补身体。 什么爱都不是理所应当的。 5号床来自金融街公司的马先生 我第一次跟马先生搭话的时候,明显感觉他眼神一亮。估计是看我相貌堂堂、骨骼精奇。 他问我,“您也在金融街这边上班么?”当我回答他不是的时候,明显觉察到他眼神里的那点小火苗一下就熄灭了。 马先生的同事来看他的最多,因为公司就在附近,同事们抽空就能过来。应该属于部门经理的级别,因为他也担心休病假期间(估计半年)的福利待遇问题,例如公积金公司是否给继续缴交。 马先生的受伤经历比较传奇。他是带着妻儿去普吉岛度假期间,在街头被从后面飞驰而来的两个小孩骑的摩托车撞飞了。算不算街头喋血? 泰国警方逮捕了两个小孩,但也于事无补。马先生买了商务舱飞回来,机上空姐觉得他脚放的有点碍事,就蹲下身子移动了他的脚一下,他都疼得大叫起来,吓了空姐一跳。 马先生回京就住进了医院,诊断为大腿骨骨裂,大便都得在病床上解决,而且是双手要抓着两边的吊环才成。 一个人无论在人前再怎么光鲜,在病患下,他都不得不褪尽裤子,在我们所有病友的注目礼下,蹲病房里满脸通红地大便。 马先生是我们这个病房里最早出院的人。我想,这于他是一种解脱,一个月入2-3万的金融白领,脱裤子在病房里被一帮人看着大便,心里的滋味儿绝对不好受。虽然我们这帮人都是假装忙自己的事情没去看他。 6号床有4套房子的于大爷 于大爷是山东人,年轻时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后来娶了那时还属于北京郊区的十里河附近的北京老婆,也就在首都扎根儿了。平时病房里喜欢拿手机外放山东莲花落。 后来,北京城大兴土木,轮到于大爷家的小院子拆迁,一个人头按55平米算,老两口加上儿子儿媳和孙子共分得了两套大两居,两套一居,瞬间就富有了。如今即使小孙女又诞生了,他们也觉得房子足够应付未来的局面。 他们这六口之家住一个90平米的大两居,剩下三套房子都租出去了。小一居租金是6万元/年,两居的肯定更贵。这样一年纯房租就能收入20多万,日子过得挺好。 于大爷就是那个大热天还穿秋裤的人,他说怕冷。我看他腿上的肉都萎缩了,股骨头坏死,要换新的。 他老婆说,病到这种程度纯粹是老头自己作的。 于大爷68岁,出门办事喜欢骑自行车,还是那种把座椅调得很高的那种。某天为了出门取一大袋子桂圆,老头骑上自行车出门,刚到小区门口,为了躲避两个行人,往旁边稍微拐了一下,不小心骑上了马路牙子,前轮上去了但后轮没上去,座椅又高,脚就没撑住,整个人摔了。 被999送到了某急救中心,当时检查结果可能问题不大,于大爷又不太信任这家医院,就回家保守治疗,没想到就此把自己耽误了。半年后几乎走不了路,腿上肌肉也严重萎缩,才想起到专业医院就诊。 我听他的主治医生说,“本来是小病,生生耽误成大病。不信任急救中心也成,但北京上千家医院,哪里都可以看啊。” 他的儿子也搭话说:为了一袋子桂圆闹成这样太不值了。这次手术费能买一屋子桂圆! 后来,于大爷的手术做了4个半小时,中午12点多才出来,算是个大型手术。晚上他的术后情况不好,血压一直偏低报警,而且不断呕吐,医生大夫一会儿一趟不断采取措施。 夜晚的病房里充满了呕吐和尿液的味道,只有特别心大的几个病友还能睡得着,噼哩啪啦地打着呼噜。我看临床小伙也跟我一样醒着看手机。我要感谢郭德纲陪着我一夜,也要感谢我的耳机。 某一段时间我也睡着了,还做了个梦,中央一纸调令把我调到湖南省某县某岛当开发办主任,我竟然当了岛主,心下不免一阵狂喜,但还故作扭捏地跟中央说,到时候得给我经费啊,否则这工作没法儿干!后来一阵疼痛,醒来了,原来是手腕上被蚊子咬了个包!原来是病房一梦! 7号床是甘肃小哥俩 我到这个病房的时候,有个小伙子就躺在床上玩游戏,旁边还有另一个小伙坐在凳子上跟他联机玩。后来我知道了那游戏叫《王者荣耀》。 病房里病友之间也会聊聊天,但这俩小伙从不参与,就是打游戏,也不在医院吃病号饭,都是外卖,到了晚上坐凳子上的小伙儿就10块钱租一张简易折叠床睡在两个病床之间。尤其是,这两个小伙儿除了游戏,也基本全天无交流,让我觉得特别奇怪。 这俩小伙儿整天玩手机游戏还用外放,烦死我了。第一天刚做完手术的我,半夜被某种稀里哗啦的声音惊醒,半挣眼睛一看,原来是其中一个小伙儿吃塑料袋里的面包呢,后来我发现他都是晚上熬夜白天10点起的那种。第二天,我精神稍微好点,熬到了熄灯,这孩子竟然看电视剧外放!我说,“小伙儿,你戴耳机没?大半夜的,都睡觉了,你小点儿声!”他就把音量调小了。 后来几天,我跟俩小伙儿聊了聊,知道他们是亲哥俩,甘肃人。弟弟在北京打工,手臂骨折了,哥哥从新疆赶过来照顾弟弟,已经10多天了,拆线出院就这几天的事儿。我想,这哥哥对弟弟真不错。医院这地儿真不是个好待的地方,哥哥能整天陪着,相当不易。 弟弟基本好的差不多了,行动自如,但每天就是在床上吃、睡、玩手机。哥哥27岁,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曾在新疆工作4年,据说做过很多工种。 哥哥跟我说,最喜欢的还是在新疆的日子,大美新疆。新疆最好的时候是秋季以后,开春和夏天天气热了会有扬沙,沙子多的时候一脚下去会陷进去。跟维族当地人关系处好了,走在路上,就有人招呼他过去吃块哈密瓜。而最开心的,是去戈壁滩上捡玛瑙原石。一般人认不出来,因为玛瑙是被白色的石皮包裹着,有透明感。尤其是雨后,戈壁滩上会亮光闪闪。捡一大袋子,可以卖给珠宝加工商。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快乐。 忽然想到了卤蛋同学的妈妈跟自己孩子说的话:如果你不想今后只从事简单重复的体力劳动,就要好好学习。 现在的年轻人没事儿都干什么呢?从我身边的这哥俩身上就可见一般。有时间就《王者荣耀》,要不就是各种短视频。于大爷曾好奇的问他们,打游戏能赚钱么?哥哥回答他:“不赚钱,但也费不了多少流量,就是消磨时间。” 我想,他们消磨的可不止是时间,还有生命。 后来知道,弟弟是在京送外卖的,估计是送餐过程中出的车祸,手术的钱还是家里贷款付的,而他们公司的人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 问他送外卖能赚多少钱,说是除了吃饭和房租,也剩不下多少钱,外卖车都是自己花钱租的。这次出了车祸,相当于工作也没了。 出院后3个工作日才能办理相关手续,据说病历要半个月后才出来,哥哥说没想到时间这么久,他们在北京也住不起宾馆,临近出院的日子都愁眉苦脸,而那个弟弟却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躺在床上打游戏。 我不喜欢这哥俩,平时不说话,就是打游戏,还用外放。20多岁的小伙子,也是成年人了,却让人感觉格格不入。这样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周围的病友对他们没显示出多少同情,尽管都知道这俩孩子遇到了难处。 这就是所谓的性格决定命运! 8号床是个二百五 我就是那个8号床,因为跳大绳,把右腿跟腱蹦断了,听来可笑。 第一天没床位在楼道里睡了一宿,手术后有床位了才住进如今的病房。 第一天实在萎靡;第三天痛感恢复,仿似千针万锥扎脚,一夜无眠;第四天的精神状态才算有所好转,跟所有病友都聊过了。 对于一个病患来说,伤痛本身的折磨最初都是次要的,最煎熬的其实是因为行动不便导致的上厕所的困难。 每次坐着轮椅出去便便完,我的心情都格外好,因为总算又成功解决了一次。这次住院,我成功学会了一项新技能,就是躺在床上撒尿! 在病房里,听得最多的都是大家讲第一次如何成功排泄的事情,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开塞露”。 一位老哥术后无法排尿,都快憋爆炸了,后来有位护工想出来个办法,把水龙头打开哗哗地放水,那病人竟然就尿出来了,护工太有才了! 写这些,可能有点重口。但却是真实发生的。 我觉得我后来适应了病房这种环境后,竟然有点喜欢了。每天看到各种各样的人,与陌生人聊天,接触到别人的经历,充满参与感。 当然,我还是无法忍受呼噜声,尤其是连成片形成了阵仗的呼噜声。有一天晚上我就是戴着耳机听了一晚上的郭德纲相声。 住院处就是这么个地方,人来人往,没人愿意多待。为了缓解身体和心理上的压力,大家就努力聊天、多开玩笑,否则真不知如何挨过这漫漫的病床时光。 我只是这其中的一份子。 而大部分躺在病床上,无聊的时间里,我都是想家的。 (完) 2019年5月20日 于北京 |